2010年2月13日 星期六

天倫之愛 V.S. 非孝文化——— 論《二月廿九》母愛的


劇評作者: 秦嘉杰 《二月廿九》以獨居老人苦候兒女回家團聚的一天起始,透過老母親追憶往昔的點滴親情,喚起觀眾一道渴求那終於幻滅的倫理幸福——兒孫滿堂的熱鬧,壽考惟祺的吉祥。但那其所追求的幸福是甚麼?劇名正好為觀者提供啟示,點出新舊兩代在追求倫理幸福上的差異。 《二月廿九》為老母親的生日,凡四年一度,從而區別於新生代的年度生日文化。依據社會學觀點,生日文化常與消費、慾望等概念扯上關係;尤以消費最能供人以瞬間而刺激的快樂(pleasure)。是故劇中兒女們的行為皆與消費有關:1. 與母親分享(消費)影星逝世的八卦 2. 相約母親旅行 3. 請鐘點工人為家裏打掃. 這些行為都在在反映年輕一代在處理倫理關係時的思維模式,皆以消費作為手段,以實現在物慾/官能上的快樂。當我們繼續探視追求快樂的時間性,由一年一度延長至四年一度,據亞里士多德說,那是在追求一種安定平淡而能持之久遠的幸福(well-being)了。相較於快速而短暫的快樂,這種幸福體現於悠然安穩的精神狀態。可惜,老母親以其樂觀精神一再去等待、去追求的天倫之愛,在缺乏家人的同情理解和支持下,《二月廿九》終成了永夜。 相較於兩代間倫理觀念的落差,《二月廿九》(下簡稱《二》)進一步揭示出「母愛」因其單方面付出而造成的困境——孝道的傳承與失落。「孝」字古時與「老」、「考」相通。甲骨文中「孝」即以「子」女攙扶「老」人的形態表達。以此邏輯思之,「孝」非人類生而便有的能力;孝道需要上一代傳承,藉長輩教授,由後輩在生活中繼承和實踐。但綜觀現代社會的物質環境,據哈佛人類學家Gary Cross(加里·克羅斯)在其著作《小玩意》分析,消費社會的各類型產品,譬如玩具和電影,已主宰了未來社會主人翁的童年生和家庭文化傳承。而那些電玩/電影更新速度之快,其所宣傳的文化價值之單薄,只能為孩子提供過於表面的官能刺激,同時架空了兩代應有的心靈橋樑。《二》劇中老母親勉力適應子女在對話時的無禮,以及先抗拒而後無奈接受電影色情文化的難堪,在其自我的一番解嘲下,使觀眾同情和明白老母親在與後代溝通時,所承受到的孤獨和焦慮,但不一定得到好結果,道破「可憐天下父母心」,一反蔓延全球的 「非孝」文化。本文嘗試從文學和社會學的角度分析,為觀眾透視此劇的深層意義。 一. 論母親的主體意志消失 1. 傳統上藝術對母性的詮釋 《二》中老母親困住在略見殘破的屋裏,看來一無所有,所能與之相聯繫的,除了八名子女,就是數盆依然盛開的花朵。全劇老母親重複澆水三次,口裏總掛著對花兒長不大的擔心。這突然讓我想起, 澳大利亞曾有一名為「威仁多夫女神」(The Venus of Willendorf)的舊石器時代雕像出土。 「威仁多夫女神」一點也不美,她沒有眼睛、沒有鼻子、沒有嘴巴、沒有耳朵,她的臉部被稻草綱一圈圈地圍著,臉部像是被囚禁起來。她非常肥胖,腹部像是懷孕的樣子;她沒有手沒有腳,但是大腿異常粗壯和結實。作為女神,她絕不代表美,而是代表母親——永遠也懷孕著, 永遠地哺育著,她生活在自己的身體裏,被自己的身體所囚禁。沒有眼睛,所以看不見外界的境象;沒有耳朵,所以聽不到外界的聲音。她是女性這一性別最本質、最原始,但又最不性感的體現。 直至近代,冰心作品中的女性缺少個性,但她們都不約而同地認同「母愛」,但這種母愛卻是社會秩序中早已規定好了的母愛。她歌頌的女性,全都認同母親的形象,全都有犠牲精神,全都為男權社會中的「崇高價值」而犠牲,她們就像「威仁多夫女神」一樣,是盲目的,盲目中自己的主體意志消失了。 《二》裏老母親所作出的各種行徑,暗合上述人類對母愛的詮釋,令觀眾産生極大的共鳴經驗,起了傳承的作用。 2. 母愛的根源及其悲劇性 古埃及學者E.A.Wallis Budge 在 The Gods of The Egyptians 書中,刊出一首古埃及詩:《艾息斯女神的哀傷》。內容是說艾息斯女神看見死去的兒子,便跪在兒子身旁,慘叫一聲,手在口裏邊掏,好像要把聲音抓出來那樣。 母愛是從哪裏來的?從《艾息斯女神的哀傷》到前陣子極受港澳觀眾歡迎的電視劇《阿旺新傳》裏,阿旺的母親為拯救被擄的兒子,不顧自己體虛力弱硬要往高山求拜神靈庇佑;到《二》裏老母親在記憶衰退,年邁體衰時,仍牽掛著孩子的一切。一個女子為了實現對孩子的愛,必定付出巨大的代價,經歷自己料想不到的各種痛苦與折磨,而且不一定能得到甚麼報償, 這便是悲劇。「可憐天下父母心」這句話所以能打動人,就是因為它道破了父愛、母愛值得哀憐的悲劇性。 二. 「非孝」加劇人生的悲劇性 非孝者,無心愛其親也。現代社會被金錢席捲一切之後,也正在席捲這種親情。在西方,人際的温暖、親情的温暖正在逐步消失;在澳門,也是如此,這就使人生的悲劇性加深。澳門以致外國的老人院需求量愈來愈大便是一例,那些孤苦伶仃的老人並不缺錢,缺的是親情該有的温暖。 《二》高舉著反「非孝文化」的旗幟,劇中並沒有複雜的意識,只有單純的目的,就是讓反智的時代重新體驗温情,反省「愛的文化」的斷層危機。 1. 「非孝」非絕對原則 任何風氣相對自由的國家,倫理中的「非孝」因子總會悄悄發芽甚至長成為一種文化。而傳統保守的近代中國在新文化運動中,「非孝」的觀念也曾像炸彈似地爆破過。第一個提出「非孝」的,就是施光南先生的父親施存統先生,他是共産黨的第一代思想家。可是施光南先生一直很孝敬他的父親,可見人類對父輩的敬意是很難通過文化革命擊碎的。施存統先生當時提出「非孝」並非沒有理由。中國在很長的歷史時間中,確曾以「孝」的名義扼殺過年輕的生命,魯迅所深惡痛絕的「二十四孝圖」中的故事就是明證。因此,當時提出「非孝」乃是「救救孩子」的一環. 然而,我們不能離開當時的歷史情景而把「非孝」當作普遍的絕對原則,而失去對父母輩的敬意和理解。 2. 在「自由」與「獨立」之間 《二》裏老母親記憶漸失,但回想當初,感嘆自己在活過二十個四年裏,養育了那八個今已各奔前程的孩子,但仍願意擔負起照顧孫兒的活兒。可惜教養孫兒的責任懸空,換來的只是子女的疏遠和不信任。 母愛的悲劇在此時表現得最為劇烈,明明是可以「獨立」卻獨立不了,明明可以享受自由之輕,卻偏偏依然感受到責任之重。這個時候,不管是「自由」理論還是「獨立」理論,皆自欺欺人。這顯然是悲劇,即使悲劇的主體(老母親)轉換為沒有記憶衰退的正常老人,也是一樣。且人注定永遠要在自由之輕與責任之重中徬徨、徘徊、焦慮,注定要肩負自己未必願意承受的重擔,注定要為子女(無論孝/不孝)付出一輩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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