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5月14日 星期四

一個台灣人看澳門城市藝穗節


澳門日報 文化演藝 2009/5/14

一個台灣人看澳門城市藝穗節

我第一次到澳門,並且因受邀為2009年澳門城市藝穗節的駐節藝評人之故,我注定要從劇場去認識澳門。

我在曉角劇場看了葛多藝術會的《有冇人住係新美安?》和黃玉君的《我只得走》。令我吃驚的是,演出者的年紀大都是二十歲不到、還在求學階段的年輕人!姑不論演得純熟或稚嫩,他們的演出內容都是關於澳門年輕孩子的故事——差不多也就是他們自己。

年輕,敢說自己的故事

在台灣,在專業劇場做售票製作者,很多是讀大學或硏究所畢業後,以劇場為職志的創作人。雖然在台灣能靠劇場養活自己的人也很有限,但創作人往往身兼幾份差事,或當個時間自由的SOHO族,以求把精華生命奉獻給劇場。我想到二十歲上下的台灣孩子,他們在做些什麼呢?可能還陷在以準備聯考為主的生活,也可能進入戲劇學院從中西方戲劇史讀起,在校園劇場、大小排練室排練莎士比亞、契訶夫、貝克特等大師名劇,作為“師法名家”的習作。

學風薰陶下,學生好像有點自覺不夠格或不夠膽“說出自己”,甚至許多自己當老師了的人還老搬出名家經典來“重新創作”,奪他人酒杯、澆自身塊壘。然而,澳門葛多藝術會的年輕人完全沒這包袱,理直氣壯演出自己關心的事:在澳門發生、澳門所特有,使我不得不認識:原來澳門不只有葡風老屋,還有很多人住這種“屋村型”大廈、澳門的小孩玩象棋這種老遊戲、澳門的孩子有留或不留家鄕的糾結情懷……

劇場,可以無所不在

澳門城市幅員不大,路窄坡斜,古屋處處,適合步行。正規格的黑盒子劇場少,有味道的小角落卻多,竟獨樹一幟發展出環境劇場。

下雨天的晩上,我在婆仔屋的院子演出一齣關於疾病和死亡的戲《千紙鶴》。有人吿訴我正屋是婆仔屋的舊太平間,加上劇中一聲聲淒厲的呼喊:“Grandma!”害我開始起雞皮疙瘩;此刻院中爬滿老樟樹幹的垂垂綠藤和道具十字架上的白飄帶,竟因風一起晃蕩起來……我在牛房看台灣來的《光·音》音樂肢體劇場,我聽說牛房是從前圈牛隻的磚房,因應環境變化,牛房版《光·音》燭火沿着餵食槽鋪向舞台。石頭公社的《南灣湖的金魚缸之盛世危言》則在安靜的畫廊內進行,不發一言,戲本身也安靜得像幅蠕動的畫,長達十一小時。另一場景拉到南灣湖畔,是城市難得的寧靜之地。傍晩時分,天色一分一寸暗沉,岸上賭場霓虹燈一盞一盞亮起爭輝,形成天然的舞台燈光。最後,穿着白色制服的中學生們坐上汽艇,一艘艘出航去;這齣戲的節奏讓我充分領會到慢的迷人。

《玩·風景》一齣戲有兩個環境版本,一個在三樓酒館的天井內,一個在抽乾水的游泳池裡,live音樂、live即席水墨,舞蹈和道具,從創意到執行都非常瘋狂而大膽。《扭曲二手童話歌舞劇》選在廢棄的幼稚園演出“限制級”版的小紅帽童話。三根洗衣桿綁起來的背幕吊桿,活動拉門恰巧成為舞台機關,洗窗工人“回收”上台演小紅帽,觀衆坐的小朋友塑膠椅,處處都顯出“二手”的風格,以粗陋和顚覆並肩出擊。

天邊外劇場《如果在聖庇道街·一個累人》想當然爾在聖庇道街,要不是這個演出我想我一定走不到這條貌不驚人、停滿機車、爬滿鐵窗、仰頭只見一線天的小巷……足跡的《冇水流蓮》更是經典,藉“藏寳圖”的設計讓觀衆穿梭於新橋一帶,讓人發現另一種看風景、逛澳門的角度。

我深深感受到藝穗節以創作者的意念出發的表現主軸。提出想法就給予空間,不拘藝術形式、不拘什麼空間。游泳池水可以為你抽乾、船可以替你從海邊搬到湖邊、公園可以到處幫你接音響和燈光線……或許與主辦是民政總署有關。

劇場的生活,生活的劇場

我認為在澳門這樣的空間推出“全城舞台”理念是合適的。澳門城市藝穗的環境劇場有點特殊:創作者幾乎都是本地人,創作的地點也是生活的地點,生於此、居於此、遊於此、藝於此,內容深深反映作者對生活空間的感受。

《冇水流蓮》的設計是讓觀衆以身體力行的方式,親身經歷老空間和老回憶。那些回憶,又何嘗不是作者以身體和生活一點一滴所累積?《冇水流蓮》沒有截然的旁觀者,所有人一起進入現場、一起擁有自內向外的視角:看雲、看天、看樓頂、看腳下,體會生活於其中的感受。

天台版《玩·風景》與其說舞者像活在井底,不如說活在某棟屋的天台,四周被新建的高廈所圈圍,我們從高廈的角度俯窺:人的空間窄仄,容易互相挨蹭;心靈不會被有形的空間限錮,換個心情像條潑墨般自由隨興、自在快樂——這完全反映了這城市中人的想望。

《如果在聖庇道街·一個累人》也有類似的觀點。戲始於夜黯靜巷疲憊的夜歸女子,結束於影像走出怡然自得站在天台邊緣,風吹着頭髮,手捧着盆栽的女子。一花一世界,別人無所謂,態度決定處境。生活空間與演出劇場的界限如此模糊,以致開場時我們幾乎無察四周已無聲無息滑入演出狀態,有藝評人認為是技術失誤,我倒不怎麼以為意。

最小的空間,最大的自由

藝穗最早的概念來自愛丁堡,fringe有邊緣、非主流的意思,作為對官方主辦之藝術節品味的對抗。超過半世紀之後,我在愛丁堡藝穗節看到的叛逆的意味已不太濃厚,因票房的壓力而產生的譁衆節目卻變多了。也許確實挑戰了“莊嚴藝術”,卻無能頑抗“商演娛樂”的勢力。然而在澳門城市藝穗節我看到一種小劇場的新鮮精神。在狹窄巷弄、有限天井、錯身都要小心翼翼的畫廊、移動式觀賞,觀衆位置本來就不多,但完全不影響創作者的投入,“我有想法要發表”是最重要的,“我是誰?來自何處?”的探問是強烈的,直率的豪氣成為一種令人目眩的自由,幾乎是台灣小劇場剛崛起時那種一往無前、生猛無慮的氣息,幾乎是令我懷念的——雖然我不是一個喜歡懷念的人。

當然,藝穗節的節目並非全無缺點,作為藝評人更責無旁貸要提出,長此發展下去可能的隱憂:

一,大多數演出由“概念”出發,較看不到屬於“功夫”的一面——劇場功夫需要經年累月鍛煉和累積,這可能也跟大環境缺乏職業表演的生存空間有關。

二,演員年輕,而且皆業餘,表演能力間接影響到創意的執行;生嫩的缺點在黑盒劇場就更曝露無遺。

三,環境劇場成為發展大宗,觀衆也會變得更挑剔,除非本就要觀衆散心地看,不然如何從紛繁的環境訊息中把觀衆的心每一分一秒都牢牢抓住,聚焦在表演上,手法要如何更細膩而不着痕跡,將是下一個課題。

(本文作者為台北每周看戲俱樂部編輯之一,澳門城市藝穗09駐節藝評人)

林乃文

2009年5月13日 星期三

我看澳門城市藝穗


澳門日報藝海版 2009/5/13

我看澳門城市藝穗

載 思


我看澳門城市藝穗

今年的藝穗多了一批非常年輕的藝術家——葛多藝術會的《有無人住喺新美安》,由中學生來說小學生的成長經歷,家庭、友儕、學業……,一筐子我們久違了的問題,還有讓我們會心微笑又或是忍俊不禁的兒時玩意,甚至是那個我們不認識不了解的北區屋邨。少年人眼所能及的世界,往回看的我們,也許會一笑置之,然而隨演出“附送”的一段段青少年自殺的報道,卻又是血淋淋的事實。同場上演的《我只得走》,黃玉君自編自演充滿自我意識卻又徬徨迷失的廿三歲,作品中有一種難言的尷尬,說笑不得,講大道理更是不容易,然而現在要多找幾個這樣思想上有掙扎、有包袱的大學生也還真不容易,若果她“不走”的話,我想她在小劇場的成長還是很值得期待的。

藍藍天藝術會林秋萌的《空》,其實“實在”得很,不是說“生命無Take Two”的嗎?在勞校幼稚園的演出卻鉅細無遺的讓觀衆重新經歷幼兒生活。演技幼嫩但能量極佳的老師,起勁地自說自話,亢奮地投入幻想世界。聽說個別演員小時候就是在這個已停用的幼稚園上過課的,有機會重溫當日的角色,感覺應該特別微妙。但就算對勞校沒有回憶的觀衆,對這種場景,大概也不會陌生吧。

如果要用藝術水平來衡量,整個藝穗節的節目水準可說甚為參差。但對於澳門來說,這個與小城理應甚有關係的藝術活動,在“好”與“不好”以外,是否還應該有更多值得探索和思考的地方呢?(下)

(編者按:作者為澳門城市藝穗09駐節藝評人之一)

載 思